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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明儒

曾經多年羈旅以外客心情在三峽鳶山下,自古以來即是一塊由大漢溪和三峽溪所長期氾濫而成的沖積地,這塊千頃土地原屬台灣平埔族雷朗人歷代的生息處所,傳說明末鄭國姓登陸台南安平後,曾行軍月餘揮兵北上征服了盤踞於鳶山上的「鳶精」及鶯哥山上的「鶯哥精」,首先替它塗上了一抹唐山漢人日後進墾的神話色彩;清康熙中葉,獲得官方墾照的陳瑜,則從水路連行旬餘招來南部佃農,正式踩下了泉州人百年墾殖的第一枚腳印。此後,這塊原為上述二溪分流縱橫,草樹雜生、禽飛鹿竄的河埔平原,被大量接踵而至的漢人「羅漢腳仔」逐漸形塑成濃濃唐山風味的移民社會面貌,再藉由不知幾代混血的子孫之手,連同他們一輩子不能得償的悠悠鄉愁和一度反過來遭受異族日本人所殖民的歷史創傷,一古腦收藏在厚厚多達千餘頁的鎮誌裡歸檔成地方記憶。
時過境遷,歲月流轉過三百年後的民國七十年代,我因台北好謀生花費了三個半小時經由「中山高」將整個家當,從中部平原輾轉搬遷到二百公里路程外的這座山鎮。這個時程大約是當時台灣盛行賽鴿活動,一隻飛鴿從北部飛抵吾鄉老家上空的直線速度;我三歲大的女兒一覺舒服醒來,大惑不解她是怎麼來到新家的,我告之是乘著隔壁堂叔的花鴿「小赤斑」飛來的。新家的社區裡,剛好也有養鴿鄰居,日後我們返鄉探親大致也是如上的時程,來回新、舊家之間,我對女兒也是如上的說詞。這樣的速度感,直到她五歲回彰化鄉下首度坐上牛車而有了第一次對照的機會,在讀小學時學會打電話跟外婆聊天有了進一步的更新,更在升上高中階段藉由電腦網路連線與下港堂妹們互傳即時拍攝的數位彩照,而有了最新世代的進化。
依據鎮誌所載,三峽原稱「三角湧」,我落籍的龍埔社區原名「劉厝埔」。三峽曾經是個古鎮,龍埔也曾經是個古庄,這是在名稱上跨越了諸多流光與世事的濃縮字眼;我在鎮誌裡閱讀了其中極盡滄桑的先民血淚,但也許因為都是所謂明、清及日治時期的前朝舊事,感覺上彷彿隔著層層煙塵沙土,而自我置身為一介無關痛癢的第三者。
社區西北邊不遠的郊區,另有一處原名「隆恩埔」的古庄,這個原在本社區轄內的老村莊,在被縣政府編訂為「台北大學特定區」後,已從最新出版的行政地圖上消失不見;佔地百餘公頃的「隆恩埔」,從原先大片綠野平疇搖身變為如今本鎮最寄予厚望的黃金建地,其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演變過程,我則親身經歷了它的諸般變貌。
清風搖稻浪,阡陌繞渠流;石壟拱莊稼、野煙浮村舍,是我初來三峽時對於這塊老農地的親切寫照。我在無數個初嚐離鄉之苦的日子,曾經多次騎著當時風行的偉士牌機車偕同妻女遊徜其上,共同以這樣的田野風光和常有鴿群盤旋的天空,替自己及女兒繼續模擬「人生如飛鳥」,恰堪編遣飛鴿南北往返的台北鄉愁。之後,民國七十年代末,這塊耕之無利、棄之可惜的落後老農地,在三峽與樹林的交界線上,大動土木興建起了南抵新竹接「中山高」、北通汐止和基隆的「北二高」。自此平坦低矮的眼界裡,憑空突出了一道高岸如萬里長城的新地物,來回車輛與即將隨之而來的榮景,開始像河水般日夜穿流在三峽人的額前與夢中;我則因此每次返鄉時程縮短為兩個半小時,似乎速度比飛鴿更快、距離下港故鄉更近了,而其相關所及的所謂「台北鄉愁」,於是也似乎變得更淡薄了。
民國八十年初,「台北大學特定區」紙上作業底定,隨後幾年間這片老田原的地上物被完全拆除整平,地貌徹底脫胎換骨的改觀了,人工規畫井然的大小街道及公共設施、大學校區、新社區的區塊用地,整個填補了三峽人對於傳統阡陌、渠流、石壟、莊稼和村舍的嗒然若失;而清風依舊吹拂、鴿群仍然盤旋的天空下,我則攜著又增添了二名女兒的一家子,改為徒步在一大片等待北大師生和建商進駐,圍繞著「在地人的好所在,出外人的新故鄉」鐵皮護籬的、空盪盪的工程基地上散心,一邊悲憐著長得老高才被移植過來的路樹,一邊向妻女們訴說以自己似曾相識的鄉愁。
包括「劉厝埔」、「麥子園」,以及被命以新名的「隆恩埔」在內,昔日三峽人稱頌為最後一片良田的這塊土地,早在國民黨執政時期即配合老街和祖師廟的既有文化產業,定調為非污染性工業或文教屬性規建區的預定地,民進黨政府延續了其後者文化造鎮的理念,並且積極加以形成地方政策。八十年代中期,這塊老土地上遂又冒出了第二地物「台北大學校區」的水泥建築;台北大學的進駐似乎使得山城三峽更加商機無限,八十年代末縣政府開始公開標售建地,緊接著第三、第四甚至第五、第六、第七地物,商圈性質的新社區高樓大廈也接連如雨後春筍般聳矗而起,更再架構了這片三峽「未來城」的新視野、加速了我被收編為「在地人」的演化進度。
站在如今已悄悄進入九十年代中期的三峽街頭、散步過這塊特定區處處鷹架高聳的建築工地,近觀著北大學子來自全國各地的青澀臉龐、遠望著諸多工人來自東西南北的勞動身影,你都不能、也不得不逼著自己做下這樣的想定。因為,關於這座山城,你腦海裡已累積了足夠的記憶,你在街頭巷尾已成為這些新住民問路的好對象;更因為,關於這塊土地,你的過往時日、你的鄉愁,已在適應良好的第二代新願景背後,褪色為一則家族故事。
我現在仍舊習慣於偕同步入中年的妻子,走在「隆恩埔」古庄的新地上散心。我們對幾條已在去年冬季開滿台灣欒樹花海的新街情有獨鍾,穿行在花樹下尋覓早已灰飛塵滅的老阡陌、老渠流、老石壟、老莊稼和老村舍,是美麗新象交織著流幻印記的矛盾感受。往往,我們會在依稀印象中走到曾有一座日軍「戰跡碑」的故址,憑弔一場三峽人發生於光緒二十一年的抗日戰役;又轉過幾處如荼如火展開的販厝廣告場子、幾處猶待標售的區塊空址,走到也是被畫入「台北大學特定區」的樹林市「桃子腳國中、小」校園預定區塊的土地公廟前,進行中途小憩。
這座小小的土地公廟,是整個特定區所能見到,兩處被保存下來的老建物之一(另一處為鄰區荒草中一座更小的無名野祠);漢人初墾期曾與「隆恩埔」連成一片的「桃子腳」,則是唯一被保留的舊地名。籌建中的國中、小,以「桃子腳」命名,其傳承用意不言而喻;而保存老土地公廟的必要性,想必是「桃子腳」乃係乾隆初期漳、泉籍墾戶為爭奪土地群起械鬥,雙方死傷慘重、鮮血染紅田渠的「人窟(桃子腳舊稱)」之故。特意堅持做出這樣的存留決定,應該是出於某些用心良苦的地方人士,為了見證那段歷史血腥、撫慰那群族群先靈,而為所當為的深刻省思吧?
我會在回憶半晌當初自己北遷三峽的初衷之餘,也同時遙思片刻當年唐山先民冒死來台尋求生命夢土的原因與苦楚,然後對著老土地公燃起三炷清香,聊表感念之意。然後,踩著暮色回家,一邊打開電腦連上電子信箱,看三個在外求學的女兒是否向我們「伊媚兒」了什麼家書或鄉愁;一邊擔心著,一切似乎都尚未真正定型的這個社會,這麼快速的流變世事、這麼龐雜的流幻世情,此後方誌編纂者大概必須借用電腦網頁才足堪編儲這片土地的生命印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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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peye Lia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