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詹明儒/August 15th, 2006

三條圳莊外兩里路處是一片大公墳。那是一崙遠遠從赤山巖的背脊緩斜而下,在三條圳斷脈的小砂丘。

大概是地理先生的玄機——由於小砂丘的形勢酷像盤蜷的龍尾態,更與遙遙在望的赤山巖巍峨的寺觀取姿相對,說是一條青龍正沖著山口的廟坊,在本莊三條圳把尾巴搗個穴穩住。

大公墳上土文崗子亂亂點點,星羅棋佈在崙坡兒各佔住一方天地;一旦有誰過世了,被抬上墳地者的家屬,總期望自家的子弟能夠出個才子賢人,光祖耀宗,以致於擇穴跟造墓莫不是花費過一番孝心的。這裏也就是本地方的,因有了龍尾穴地而馳名在附近鄉鎮間的第九公墓!

阿福林的水田離第九公墓並不算近。可是,為了不讓自己的骨頭閒著和多少補貼一點鹽淡,他便在墳地傾斜跟崙下田地接濱的薄坡兒,砍掉半片生滿野林投的荒葬地,撇闢了三幾塊種菜養瓜的,小小的長方圃子。

阿福林還飼養了一頭老母羊,每年替他生產兩次,一胎產下兩頭羊羔子,可以賣得幾百塊錢。阿福林夫婦倆,天天要抽個空隙,上土文崗子來整理菜圃子;順手也將老母羊牽在身後,結一條長長的繩子拖著塊石塊,在墳壘間放飼。

在不上課的例假日,他們身邊,往往也會跟來了那兩個讀國小的小漢仔。

兩兄弟在阿爸或阿母工作時,便一旁有聊勝於無的湊手著。有時候,也會躍上坡脊頂跟村內放牧來的其他囝仔們廝玩,一邊便看著他們的老母羊。

黃昏,六月的晴空。雞冠色的卷雲,徜徉在西方開闊的高野處——

一隊長長出殯行列,迤迤邐邐地穿過擋風竹林的缺口,向這邊蠕然而行。

阿福林跟那兩個囝仔踩著日落前的昏黃,步上土文崗子。他肩荷鋤頭之外,身後自然的牽了那頭老母羊。母羊這時剛好生下兩頭羊羔子,兩個囝仔沿路嬉嬉哈哈喝牠們,追追逐逐,一副不知憂愁的童樂貌。父子三人走在崙脊線的下眺間,看見了這隊出殯行列 ——

咚咚鎗。咚咚鎗………

嗒滴嗯嗒。嗒滴嗯嗒………

出殯行列移行在六月日顱晒過一整天的泥土路,沙塵灰撲撲地,渾濁的交捲而起;父親背後的兩個囝仔聽到鑼鼓聲音,忍不住好奇的駐下腳步來打望。

長長送葬隊伍,道士班在前面領引著豬肝色的棺柩。那一位負責耍弄雜技的人物,更加遠遠佔住先頭,在每處有人觀看的路口,擰絞著他猴模猴樣的靈爽身腰,以專門特技博取人們眼睛的呼嘯。

那是兩片鼻孔穿上長條紅綾鬚鬚的嗆鈸。像兩口子旋呀旋飛的薄碟,賣弄在掌間,支使著盤東繞西。像兩隻朱尾巴的巨蜻蜓,舒展著古銅色腹肌,環繞著肩上腋下,前胸後背,忽而南忽而北的追慕。像兩刀鉤爪鷹,逞騰一腔氣,衝俯射刺,打著尖,拔著銳——

追追逐逐的一雙嗆鈸子,像兩個滄桑歷盡的哀怨夫妻,勞頓奔波,出單入孤,才歸回家中,「嗆」一聲即行別離。又像一對苦命的好兄弟。那位人物,嘴裡嘟喃著不慌不忙的口訣:

三世前,五世前

上蒼註定我們是一對苦命的好兄弟

你不怨天,我不怨地

娘肚內的你,娘肚外的我

我們都是一對苦命的好兄弟……

你不嘆爹娘的窮,我不嗟爹娘的貧

我們本來就是一對苦命的好兄弟

為何今日要拆離

啊,莫非這是上天的旨意……

兩口嗆鈸子,一路到底的舞著,耍著。即刻間變得很心的他,抬望路前的風雲,悲愴的人們啊,人既死不能復生,大夥兒忍著走完這段路程吧;萬人都有兄弟,萬人都有父母,萬人也都是有個死。一路嘟喃著,耍舞特技的,不覺也會在沒人角落,讓眼淚和著塵土滾落,好像死的也是他的爹娘親友了。

他們來到土文崗子邊緣了。拖拉的腳步,擦著牛車路的草沿而行。高高在上,清清楚楚觀眺著的兩兄弟,嬉戲心情這時候消隱了。

兩人轉身三步併做兩步,追趕已經沒入林投荒徑的他們父親。這當兒,日顱潑血般把三人的背影,描進了向崙上拉遠的,紅淋淋的夕景裏;亙古的那種薄暮前的煙麻貌,似乎也在這時,自天地間泥泥然四漫開去。

咚鎗咚鎗。鑼鼓聲逐漸接近著。通攏起動鎗——

蝙蝠與歸鳥撒下了滿天芝麻似的黑斑點。一群放牧夥伴,吱吱喳喳,朝兩兄弟一陣子探問;然後叫著,跳著,彼此招呼著,把年紀輕小的唬著,交代在高大塚埤隱處,一哄爬奔而上。

大家說道:

「看呀,那邊有人出葬了!——」

特殊氣氛的咚咚鎗鎗鑼鼓聲,簡直敲碎了人的心。阿福林壓低笠沿,鑽出雜樹垂拱的林投徑。一切都是命,生死別離;他想著。

阿福林把老母羊拴在一株野楝樹頭,跳進菜圃內動起鋤來。鋤頭刀口打平扒著。他一邊隨手把鋤掉的綠幽幽的拉雜草,拋給那隻母羊吃;兩隻羊仔,不時在吮幾口奶子之餘,向圃裡嫩菜苗,覬覦的覷了覷。阿福林便偶而無際無垠地,開腔斥喝牠們一聲。

「幹,野草總比菜苗長得好。這也是命吧!………」

他奮力將一叢粗茂的刺莧子連根拔起,看了半晌,向老母羊那邊摔過去。

這三幾塊菜圃地,實在耗心血。阿福林揮一把汗水。這坡下地方,南風只在那片林投梢際,輕繞一圈便又折回頭。但是,夏盛啊,你安心去報考大學吧!註冊費的問題,阿爸會想辦法解決的。阿福林復將一把拉雜草,黏著土屑,遠遠拋開。

舉起鋤頭,打平扒下去;這三幾塊菜圃子,野生的草色,務必除盡,好讓新播下的種籽茁長起來。明年的現在,秋旺也將初中畢業了。秋旺啊,你放心的用功吧!阿爸也會想辦法,讓你唸高中,上大學的。

-----------------------------------------------------------------------------------------------------------

作家小傳-詹明儒

詹明儒,一九五三年二月生於彰化縣竹塘鄉。屏東師專畢業,現任國小教師。曾獲第一屆時報文學獎小說甄選首獎、第一屆「中外文學」短篇小說獎。一九八○年出版過短篇小說集《進香》(時報文化),一九八七年在自立晚報發表長篇小說『阿福林與鄰里們』。在當年以(進香)獲時報文學獎時,齊益壽教授評說:「(進 香)是一篇飽蘸著詩情而寫成的的小說。一團火烈烈的鄉土之愛,加上奇拔生動的形象語言,使作者成為鄉土之美有力的詮釋者」。

近作長篇小說《番仔挖的故事》得到一九九七年台灣文學獎和入選台灣本土文學十大好書。其寫作主題充滿農村鄉土風情,常懷抱對人性及土地之虔誠信仰,陳萬益教授評論《番仔挖的故事》時便說:「它是一部好看的小說,作者想像力的豐富提供讀者突破僵化的台灣史框框的可能」。

-----------------------------------------------------------------------------------------------------------

作品導讀

詹明儒(1953—,竹塘)〈進香〉(1978

「進香」,這種與民間宗教信仰有關的民俗活動,可能有人已經參加過了。不過,至少我們都知道,「進香」就是一大群信徒結伴去向神明表達敬意的活動,常常要坐很久的車,到很遠的地方,甚至要走很遠的路,無論如何,只要能夠當面在神明面前表達敬意,再辛苦信徒都不會喊累。

這篇小說,描寫的就是一群鄉土人物努力生活的情況,他們可能並不富裕,但他們對於祖先、土地與神明,都充滿敬意,而且為了下一代願意咬緊牙關繼續苦下去。這種小說,我們就把它叫做「鄉土小說」,當年,有許多作家像黃春明、王禎和、宋澤萊、洪醒夫,都寫過這種類型的小說。這種小說,總是想提醒我們不要忘了 「根」,不要忘了我們從哪裡來,不要輕易地因為有成就了而把故鄉拋棄。

阿福林一家人住在三條圳這個村莊,家境並不好,不過他們都很努力地工作、生活著。小說一開始就寫到阿福林父子在放羊時看到一列正在出殯的隊伍,而且是有錢人在辦喪事,作者對於這些情景描寫得很仔細,使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黃昏與死亡混雜在一起的悲傷氣氛。這時候,阿福林就想起自己母親去年過世的事情,因為母 親生病很久才去世,那時竟然沒有辦法好好地幫母親辦喪事,想到這件事就讓他感到難過。因此他就決定要把母親的骨灰供奉到赤山巖的佛寺裡,以了心願,順便也帶全家去進香朝拜一下。

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小說裡有一位阿福林的二兒子夏盛,他罹患小兒麻痺;另外還有一位大兒子春景,上台北念大學。夏盛雖然行動不便,但他還是堅持跟家人一起上山,而且他還不願別人扶持,堅持自己走上山,這樣,是不是可以感受到他那種堅毅的精神呢?另外一位大哥,不僅阿嬤撿骨的時候沒有回來,連要進香與送 阿嬤骨灰入寺這天,他都沒有回來。作者這樣描寫,應該是暗示著對於鄉土與祖先不同的態度吧?無疑地,夏盛應該是當中更值得我們尊敬的小說人物。

當阿福林站在山頂往下看時,他由衷地發出感嘆說:「啊,三條圳,呵護,養育我全家大小的三條圳——感謝司命的神啊!」這是他對於鄉土的讚美,也是作家對生養我們的土地的讚美,愛鄉愛土敬祖先,這就是鄉土小說想要提醒我們最重要的意義!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Popeye Liao  的頭像
    Popeye Liao

    Liao Popeye的部落格

    Popeye Lia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